邱大昕 / 高雄醫學大學醫學社會學與社會工作學系
很多人都聽過海倫凱勒(Helen Keller)的故事,或者讀過她的傳記。她的故事通常都是這樣開始的:
從前在美國南方的一個小鎮上,住著一戶姓凱勒的人家。有一天凱勒夫人生下一個白白胖胖的可愛女娃,為她取名為海倫。小海倫從小長得很可愛,很得父母歡心。當海倫十九個月大時,發了一場高燒全身發燙,從此看不到也聽不到,爸爸媽媽非常傷心。…海倫一天天長大,個性變得越來越任性、古怪、脾氣暴躁、不講理。將常亂摔東西,或故意將玩具丟得滿地。無緣無故的大吵大鬧,惹得全家不得安寧。
接著,就要提到她那有名的水井故事…
爸爸媽媽非常擔心海倫的情況,於是從柏京斯學院請來一位家庭教師沙莉文小姐。沙莉文小姐先教海倫使用刀叉吃東西,又送海倫一個洋娃娃,並在她手中寫「DOLL」。後來沙莉文老師帶著海倫來到水井邊,先讓海倫拿著空杯子,在她手上寫「CUP」,然後把井水倒進去,故意讓水滿出來流到海倫手上,再在她手上寫「WATER」。如此重複幾次,海倫知道任合東西都有名字,並且可以用文字表達出來。…
再來,就差不多可以進入結論…
海倫大學畢業時,校長問她畢業後有什麼打算。海倫說:我立志為行動不便的人貢獻出自己的力量,幫助需要幫助的人。從此海倫到世界各地發表演說,鼓勵身心障礙的人變成有用的人。… 海倫的愛心和不向命運低頭的勇氣,實在值得我們欽佩和效法。
【海倫凱勒故居一隅】
(圖片來源:American Foundation for the Blind)
海倫凱勒生於1880年,到1968年去世,共活了88歲。但她漫長一生中,不斷被重述和記住的卻往往只有童年這幾件事。如果有機會去美國Alabama州參觀海倫凱勒的故居,導覽告訴你的差不多也是如此,頂多添加些誇張的表情、動作和語氣,比方用充滿愛憐和惋惜的口吻說:「她小時候多可愛啊…」
當遊客們走過那有名的水井時,導覽會突然停下腳步提高音調,叫大家看這個曾帶來「偉大奇蹟」(The Miracle Work)的唧筒!最後走到禮品區時,就會看到商品架上擺滿各式唧筒形狀或圖案的紀念品,供遊客們掏腰包買回去珍藏或送給親朋好友。教育家們、傳記作者、出版商、旅遊業者、禮品製造商,合作無間共同創造與複製神話。
【那個著名的「水井」】
(圖片來源:American Foundation for the Blind)
其實在消費海倫凱勒故事的同時,它也鞏固了主流社會的秩序與利益。至於海倫凱勒年輕時是否曾經談過戀愛?有沒有結過婚?先生是誰?有沒有小孩嗎?這些「瑣事」就不值一提了。甚至連她大學畢業後到底做過些什麼,寫過什麼書,參加過什麼活動,似乎也不是那麼重要。(如果海倫凱勒是男性或者非裔,整個故事應該會有很大的不同。)海倫凱勒之所以「偉大」,就僅僅在於小時候那場讓她又聾又啞的高燒,以及(幸好有沙莉文小姐和那口水井)克服萬難學會人類最重要的能力:說話。
從此以後,海倫凱勒成為世人景仰的對象,因為她為我們的語言增加了一個新句型:你看海倫凱勒又聾又啞都可以________,為什麼你就不能_________?我們所要推崇的是海倫凱勒的「奮鬥精神」,是那種努力成為正常人的「堅強毅力」。努力成為「正常」,是這整個故事的重點。
◎一尊塑像
法國有一所盲人學校叫L’Institution Nationale des Jeunes Aveugles (INJA),它的前身是Valentin Haüy在1784年所創立的,也是世界第一所盲人專門學校。海倫凱勒小時候唸的學校Perkins School for the Blind建於1829年,該校創辦人Samuel Gridley Howe也曾經到巴黎參觀此校。下面這張圖是該校1844年的外觀。
【1844年INJA的外觀】
(圖片來源:Musée Valentin Haüy )
雖然過了兩百多年,今天這所盲人學校的外觀仍然和1844年沒有太大差異。大門兩側各有一棵樹,正門一進去就會看到該校創辦人Valentin Haüy的塑像(如下圖)。Valentin Haüy高高地站著,旁邊坐著一個學生模樣的盲人。Valentin Haüy穿著體面高尚,而地上的盲人則是披頭散髮、衣著邋遢,甚至連雙鞋子也沒有。很顯然,他們是屬於不同的社會地位階層的人。Valentin Haüy一手托著腮若有所思,低頭不語看著盲人,另一隻手摸著盲人的頭,像在摸小孩的頭一樣。盲人的眼睛則是閉著,眉頭有些輕皺,似乎努力想要理解手上摸的點字書所要傳達的意義。
【Valentin Haüy和盲人學生】
(圖片來源:作者)
這座塑像讓人好奇的地方實在太多了,比方為什麼Haüy是高高在上,盲人學生卻是可憐地坐在地上呢?如果這是一般學校,我們一定不會把校長或創辦人的塑像做成這副模樣。坐在地上這位盲人看起來已經是成人,為什麼卻像寵物般依偎在Haüy旁邊?曾經在該校任教的盲人Louis Braille,是目前全世界普遍使用的點字的發明人。如果雕像的左邊是Louis Braille,盲人學生還會坐在地上嗎?如果十八、十九世紀生活在西方社會的盲人很可憐,是什麼原因讓他們變得可憐呢?
西方社會在文藝復興之前,視覺似乎並不像現代社會那麼重要。視覺與「客觀事實」的關係是宗教改革和科學革命後才建立,視覺才開始成為西方人通往「真理」的管道。西方社會在工業化之後,身心障礙孕育和助長了許多專業與學術領域的誕生與生存。醫學、復健、特教、社工、心理學等都透過對「不正常者」的研究與服務,來建立本身的存在價值與正當性。盲人在視覺理性化之前的生活究竟是什麼樣子,我們知道的仍然很少,尤其是非西方社會的盲人生活,我們目前知道的更少。
◎兩塊石碑
台灣有兩所百年歷史的盲啞學校,一所是英國傳教士甘為霖(Rev. William Campbell)於1891年9月12日在台南所創立的「訓瞽堂」,另一所是日本醫師木村謹吾於1917年在台北大稻埕木村胃腸醫院內設立「木村盲啞教育所」。訓瞽堂於1900年由「台南慈惠院」(今私立台南仁愛之家)附設教育部接辦,改稱「盲人教育部」。1922年臺南州政府接辦後改名為「臺南州立盲啞學校」,比中國第一所公立特殊學校「南京市立盲聾學校」還早了五年。木村盲啞教育所則於1922年改為「私立臺北盲啞學校」,1928年日本殖民政府接辦後改稱為「臺北州立盲啞學校」。
【1920年代的臺南盲啞學校】
(圖片來源:國家圖書館)
我曾於2006年去參觀原來的台南盲啞學校,原有建築物都已不復存在,整座學校找不到任何一點過去快樂或苦痛的回憶。校史室裡唯一保存的,是兩塊字跡斑駁的石碑和歷屆校長肖像,其他什麼資料都沒有,甚至連歷屆畢業生的名冊也付之闕如。和國外盲人機構或特殊學校相比,台灣相關歷史資料的保存實在少得可憐。
【2006年的臺南盲啞學校遺蹟】
(圖片來源:作者)
有次我去台南演講盲人歷史,演講結束後一位特教老師站起來問:歷史可以預測未來嗎?如果不行,歷史只是學好玩的嗎? 台灣許多人都有這樣的態度,也難怪多數人不重視歷史保存。對很多人而言,只要是新的、和國際「接軌」的就是好的。每當碰到問題就往外找答案,希望透過引進國外新的制度和技術來解決眼前的問題。由於不知道以前發生過什麼事,對過去的想像多是移花接木,把外國的歷史當作自己的歷史,順便正當化新制度或新技術的引進。
◎非洲諺語
除非獅子有他們的史學家,否則所有的打獵故事都只會說獵人有多偉大。
Until lions have their historians, tales of the hunt shall always glorify the hunters.
歷史永遠是為某些人寫的,而不是為另一些人。我們對過去的認識,多來自既得利益者的詮釋。海倫凱勒的傳記、Haüy的雕像、或者教科書第一章的歷史發展,全都是特定角度的解讀。詮釋者的觀點和偏好,決定了他們對歷史資料的選擇,也決定了我們對歷史的認識。當我們讓歷史資料被隨意破壞、糟蹋、損毀、遺失時,就是讓自己(和以後的人)失去重新解讀歷史的機會。我們最後剩下的,就只有那套既得利益者的觀點和偏好。歷史或許不能預測未來,但不同的歷史觀點可以幫助我們創造出不同的未來。
最後,讓我們再回到海倫凱勒的成年生活。她大學畢業後到處演講,為盲人教育機構募款。但是她並不喜歡這種工作,她覺得太「膚淺」了,像在乞討一樣。海倫凱勒說:
許多年輕女性充滿奉獻精神和善意地投入膚淺的慈善活動,他們想去餵飽飢餓的人,卻不知道貧窮的原因。他們想去照顧生病的人,卻不知道病痛的由來。他們想要去拯救墜落的姐妹,卻不明白擊垮她們的現實殘酷力量。…我們都注意枝微末節,而忽略掉重要的事。社會需要脫胎換骨,改革才可能成功。
【百年前的海倫凱勒就說過,美國根本就是有錢人、大企業、銀行、
土地炒作者跟剝削勞動者所統治的國度】
成年後的海倫凱勒是個積極活躍的左派社會改革者,一生參與無數社會運動,爭取女性投票權、支持黑人民權運動、支持反戰與工人罷工、反對移民歧視等。她當時就認為許多社會問題都是經濟結構所造成,因此她強烈譴責工業化造成身心障礙勞工的貧困。因此當有人問她可以做什麼來幫助盲人時,她不是教他們去捐錢或當志工,而是告訴他們:「去讀工業經濟學吧!」(小編註:當年的經濟學,是政治經濟學,跟現在大學講授的工業經濟學,完全無關!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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